妖主转瞬之间便已经出现在了云梦泽上,确实令李阿三与黑衣人有些措手不及,但是很快李阿三便平息了下来。
而黑衣人尝试着挣扎一番,只是巫鬼之力才始汇聚,便被风雪吹乱毫无影踪。
妖主一步踏出,落在了舟尾,而后一把抓住那个黑衣人,随手丢进了泽中。
以黑衣人镇鬼司副司使的实力,自然不会被淹死,但是妖主便坐在那里,他也无法再上小舟,只得狼狈的在水中上上下下的沉浮着。
李阿三看着在舟尾坐下的妖主,张了张嘴,正要说什么,便见妖主伸手在舟沿上扫了扫,将那些积在上面的白雪拢作了两只酒杯,而后舀了两杯云梦泽的水,一杯留在自己身前,一杯落到李阿三手中。
李阿三看着被强行塞到自己手中的那只白雪酒杯,叹息了一声,说道:“这么急吗?”
妖主平静的说道:“如果被驱离故土二十年的是你,你也会像我这样没了耐心,陛下。”
李阿三握着酒杯,叹息了一声,他怎么也没想过,原来自己所预见的天命,却是在这里。
“好歹二十年没见,我们可以多聊一聊。”李阿三有些不甘心的说道。
“聊什么呢?陛下,聊聊如何将妖族赶尽杀绝吗?”妖主看着面前满头白发凌乱的李阿三,平静的说道,“拖延时间是没有意义的。在这大泽之上,除非那个失传的巫鬼神教异变,否则还有什么可以让你再次活下来?”
李阿三握着酒杯,看着妖主说道:“你意已决?”
“陛下曾经有多坚决,我便有多坚决。”
李阿三沉默了少许,而后缓缓说道:“在我死后,送我回槐安。”
妖主久久的看着他,说道:“我为什么要这么做?”
“你不想死在他乡,我也不想,而且云梦泽终究太过诡异,我不想死后不得安宁。”
妖主看了眼大泽,风雪似乎下的极为缓慢,而后点了点头,说道:“可以。”
得到了妖主的承诺,李阿三举起了雪杯,一口饮尽。
云梦泽的水自然不会致死,那只是一杯送行酒而已。
妖主一口饮下。
身在泽中随舟沉浮的黑衣人绝望的闭上了眼睛。
他听见了风声,雪落舟头的簌簌声,还有泽水拍打木舟侧面的哗啦声。
还有妖主那一句平静的——陛下走好。
然后下一刻所有声音都消失在了耳边,像是自己也失去了意识一般。
但死不应该是一件轻飘飘的事情。
黑衣人蓦然睁开眼睛,妖主依旧坐在舟尾,只是唇角有着一些血迹,陛下依旧坐在舟头,神情有些错愕,也有些复杂。
在二人中间坐着一个中年男子,一袭寻常的素色长袍,平静的看着这片大泽。
黑衣人长长的出了口气,却一不小心咽下去大口的水,呛得不住的咳嗽着。
妖主咳嗽了一声,看着舟中那个突然出现的中年男子,缓缓说道:“按理而言,你应该站在我这边。”
中年男子平静的说道:“我们是人间剑宗,自然站在人间这边。”
黑衣人这才明白这个突然出现阻止了妖主的人是谁。
人间剑宗宗主丛中笑,当年那一代七子三剑的最后一人。
李阿三一直没有说话,只是神情复杂的站在那里,无论如何他都想不到,最终将自己继续留存在人间的,会是这个他曾经无比忌惮,甚至连南衣城所有兵力都用来看着的丛中笑。
丛中笑却是回头看着李阿三,皱眉说道:“还不走,等着我送你回去?”
李阿三这才反应过来,看向黑衣人,黑衣人从水中跃出,带着李阿三穿破风雪离去、
先前不走,因为妖主不可能放他们离开,但是既然丛中笑已经镇住了场面,自然可以离开。
妖主看着丛中笑缓缓说道:“你这样,有些不合规矩。”
小舟因为李阿三的离开而一头高一头低的漂着,风雪再度落回这一处。
丛中笑往舟头挪了挪,而后平静的说道:“李阿三不是槐安正统皇室。”
“然后呢?”
“所以他暂时不能死。”丛中笑平静的说着。
槐安正统,自然是鬼帝当年那一脉,虽然中间明皇帝也好,槐帝也好,都是谋乱篡位,但是终究他们同出一脉。
明皇帝是鬼帝第一子,槐帝是鬼帝第二子。
唯独到了槐安第四帝,因为当年修行界的干预,改由李阿三这个半途而来的人接手帝位。
一如黄粱一般,高阳帝死后黄粱几无继位之人,槐安亦是如此,李阿三没有子嗣,当年槐帝亦没有留下任何后人,仿佛天命一般的巧合。
妖主沉默少许,说道:“但还是不合规矩。”
丛中笑看着妖主说道:“一个交易而已,你将剑圣师祖的剑给我,我帮你们妖族突破李阿三的封锁,但是并不意味着我便要站在你们妖族那边,而且这件事情,本就不包含在交易之中。”
当初妖主在剑渊请剑,便是想换取人间剑宗丛中笑的出手。
只是谁都未曾想过,秋水会在云梦泽上遇见了李阿三。
而后妖主赶来杀他,却被从南衣城而来的丛中笑阻止。
事情演变至今,的确出乎所有人的意料。
妖主看向北方,叹息一声说道:“或许的确是他命不该绝。”
丛中笑平静的说道:“身为陛下,自然要死得恰到好处。”
妖主依旧有些无法释怀,看着丛中笑说道:“我还是有些不甘心。”
丛中笑却是笑了笑,说道:“如果你想打一架,我自然可以奉陪。”
妖主伸手抹了抹唇角的鲜血,看着那些血色,却是沉默下来。
他自然明白丛中笑的心情。
虽然他看起来比自己年轻的样子,但实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前辈。
他出生在修行界最巅峰的时代,却因为当年年纪太小,未能参与进那些波澜壮阔的历史之中。
五十年后,修行界开始走下坡路,磨剑崖许久未曾现世,函谷观早已人间不闻音讯,他却再找不到什么合格的对手,往上那个师叔或是崖主他们太强,往下人间修行界又都是歪瓜裂枣,纵使妖主或是司主他们坐镇黄粱人间大有睥睨天下之势,但放到他手里,亦不过尔尔。
大概岁月与命运,最是不由人。
妖主自然不会想着与面前这个人打一架。
打不赢的事情,又何必自找不快?
妖主没有说话,丛中笑也没有再提李阿三的事。
全当从来未曾遇见过。
“按理而言,你当年与镇鬼司司主一战,至今伤势应该恢复,不应该面对槐安十多万大军守城毫无办法。”丛中笑看着妖主说道。
当他在南衣城中感受到剑圣的那柄剑出现,便明白了妖主的意思,他需要用这柄剑来交换他的出手相助。只是依旧有些不明白,当初妖主带着妖族被数十万大军追杀而去,可以说是因为伤势缘故,而现如今却是为何?
妖主坐在舟上,回头看着南方,缓缓说道:“因为明天心也不是什么简单易与之人。”
当年带伤而来,又遇见明天心所带领的二十万诛妖军,被迫继续南去,而后在幽黄山脉数次交锋,最终还是与明天心正面战了一场,此后人间才与妖族极为默契的止住了手。
“而且说到底,我们妖族相比于你们修行之人,更受时间限制,妖力会逐渐消损在岁月里。”妖主说着,抬手看着其间那些妖力细微的流逝,沉默了少许,说出了最后一个原因,“妖心被我留给黄粱人间。”
丛中笑这才明白为何妖主相比于当年会衰弱了这么多。
看向妖主那一处有些空瘪的心口,丛中笑却是蓦然叹息一声。
妖主有些不明白的问道:“你叹息什么?”
丛中笑看向北方缓缓说道:“我只是在想磨剑崖的那些师叔究竟都到了什么地步。”
妖主亦是沉默下来。
八师兄的心脏早在很多年前便失去了,但是至今人间,丛中笑也好,红衣也好,他们都未曾看到过八师兄究竟是什么高度的存在。
妖主沉默虽有一些感慨,但也有一些来自于对于八师兄行为的不理解。
他分明是人间最高的那个人,却始终未曾理会过人间对于妖族的一切行动。
在某些事情上他的确是比较疏离在外,比如秋水与勾芺的事情,但是终究也未曾像八师兄那般近乎漠然。
丛中笑看了一眼妖主,却也明白他的那种神情复杂因何而来,轻笑一声说道:“我出手已经是极为不公的事情,在很多年前,当时我与缺一师叔一并在南衣城的时候,他便说过,越是到达某些境界,便越不能在人间出手,因为那是在欺负人。”
丛中笑这些话与当初有缘大师强行登崖时,八师兄的解释近乎一样。
妖主只是沉默着。
人间自然不止像他们这般的存在,只是太高的人,人间看不见而已。
譬如道圣便沉默的坐在冥河尽头五十年,人间几乎从无知晓。
人间自有自我的规则,道圣他们那样的人若还是出面管闲事,未免会显得许多事情没有意义。
小舟在云梦泽随意的荡着,看似极为缓慢,然而只是瞬息之间便出现在了地戍城关之外。
“只此一次,到了槐安那边的事,我没有理由再出手。”丛中笑看着妖主说道。
妖主从舟上走了下来,点点头说道:“我知道。”
丛中笑站在舟头,伸手对着黄粱这片风雪一招手,一柄长剑划破风雪而来,落到了他手中。
丛中笑久久的看着这柄剑,当年在南衣城,他其实已经见过,在那个书生手中——只有完整的拔出剑来,才会交给他们。
他们自然不是强盗,既然没有能够拔出,自然也不会再强夺,是以才会有丛刃前往黄粱尝试第二次拔剑之事。
妖主站在丛中笑旁边,看他的模样,似乎便有拔剑的意思,妖主也挺好奇,人间除了某个书生与已经死去的崖主,是否还有人能拔出剑来。
丛中笑握着剑,却是什么都没有做。
然而下一刻一道极为强悍的剑意却是迸发出来,漫天风雪倒卷而去,天际一片蔚蓝,犹如晴空。
先前地戍城关南面还在不断喊杀的喧嚣却是蓦然消失,一切如同死寂的平湖一般,再无半点波澜声响。
丛中笑眉心之间缓缓出现一道剑痕,鲜血流淌而下,颇为诡异。
下一刻剑意尽数消失,一切恢复如常,风雪再度覆了下来,只是喧嚣却没有再回来。
妖主有些骇然的看着丛中笑,不明白他刚刚究竟做了什么。
“你刚刚拔剑了?”
丛中笑长长的出了一口,神色有些虚弱,抬手抹去眉心那些鲜血,苦笑一声说道:“没有。”
妖主还以为是丛中笑拔剑太快,自己未曾看清,但是现在看来显然不是这样。
“我只是想了一下,凭空想象将剑拔出来的场景。”丛中笑低头看着手中的剑,叹息一声说道:“原来想也不可以。”
想也不可以,想也有罪。
妖主沉默着,回头看向一片寂然的地戍城关。
他知道事情已经解决了。
看着还在琢磨着那柄剑的丛中笑,妖主自是有些感叹。
便在方才,丛中笑臆想拔剑之时,便顺手将剑意转向了地戍城中。
妖主也拔过剑,是以才会明白那些剑意有多凌厉,他当时只能单方面的被压制,而丛中笑却还能将剑意外引。
“的确有些欺负人了。”妖主看着丛中笑说道。
他至此才明白那些欺负人的意思究竟是什么。
丛中笑抱着剑踏在舟头,平静的说道:“毕竟我是修行界巅峰时代的余党。”
妖主没有再说什么,过分的夸耀反而尴尬。
于是小舟载着风雪而去。